我们今天如何看待路德的反犹言论？

作者：赵晓

“因信查经”群中，有群友引用了当年马丁·路德的反犹言论。又有群友希望听到我的回馈。我想说的是，基督徒既要热爱真道、真理，追求真知，也要直面真相，因此我们必须认识到：路德的反犹言论影响非常恶劣；这再次证明人人都需要基督的拯救；教会包括今天的我们特别需要在犹太人问题上深刻反省。

一、对于犹太人：路德思想的变化过程

据维基百科，路德对犹太人的态度在他一生中经历了显著的变化。在他职业生涯的早期——约在公元1536年前，他对犹太人相对友好，对犹太人在欧洲的困境表示关注，且热衷于通过宗教改革，希望犹太人有可能皈依基督教。

1519年，路德挑战了在公元529—534年间由查士丁尼一世建立的民法大全中的“犹太人的奴役”原则。他写道：“荒谬的神学家为人们憎恨犹太人辩护……当犹太人看到我们对他们的残酷和敌意时，他们愿意加入我们的行列吗？我们对他们的行为更像野兽而不是基督徒？”

路德在1523年的文章《耶稣基督是一个犹太人》中，谴责了对犹太人的不人道待遇，并呼吁基督徒友好对待犹太人。他认为，如果犹太人看到纯正的福音，他们就会归依基督。他充满感情色彩地谈论到：

“如果我是一个犹太人，并看到这样的蠢货、笨蛋统治和教导基督教信仰，我会更快成为一只猪，而不是一个基督徒。他们对待犹太人如同对待狗而不是人一样；他们除了嘲笑他们，剥夺他们的财产以外，没有做过什么。当他们给犹太人施洗时，他们没有教导基督教的教义或生活，而只是让他们从属于教皇，并取笑他们……如果同样作为犹太人的使徒对待我们这些外邦人时如同我们这些外邦人对待犹太人一样，那么，外邦人中就不会产生什么基督徒……当我们时常夸耀我们‘作为基督徒’的立场时，我们应该记住，我们是外邦人，而犹太人是具有基督的血统的。我们是外来者和外族；而他们是主的血亲、表亲和兄弟。因此，如果人们夸耀自己的血和肉，那么，犹太人实际上比我们离基督的血缘关系更近……如果我们真正想帮助他们，我们与他们交往时一定不要以教皇的法律来做指导，而是以基督教的爱来指引我们。我们必须亲切地接待他们，允许他们与我们交易和合作，他们可以有机会和条件与我们社交，倾听我们基督教的教义，并见证我们基督徒的生活。如果他们中的一些人是顽固的，那应该如何？毕竟，我们自己也不是完美的基督徒。”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路德发现犹太人并没有大规模地接受基督教，这让他感到失望和愤怒。

几年后，在1528年，路德记载了他吃了符合犹太教规的食物而带来前所未有的腹泻。在给Melancthon的信中，路德认为犹太社团试图毒害他。

在路德的晚年，尤其是在1543年，他的态度变得极端和激进，表现出强烈的仇恨和敌视。这种转变不仅反映了他个人的失望和偏见，也反映了当时广泛存在的中世纪反犹情绪。

二、直面路德极端的反犹言论及其恶劣的历史影响

马丁·路德作为宗教改革的领袖，他的思想和著作对基督教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然而，令人痛心的是，他晚年的一些反犹言论是完全错误的，且在历史上造成了恶劣的影响。

马丁·路德关于犹太人的主要作品是65000字的论著《论犹太人及其谎言》（Von den Juden und Ihren Lügen）和《论不可知的名与基督的世代》（Vom Schem Hamphoras und vom Geschlech，这个作品在他一生重印了五次），它们都写在1543年，这是他死前的三年。一般认为，路德受到了安东·玛格丽塔（Anton Margaritha）的书《犹太信仰的全部》（Der Gantze Jüdisch Glaub）影响。玛格丽塔（Margaritha）是改信基督教路德宗的信徒，他于1530年出版了反犹主义的书籍，路德1539年读到此作品。

在《论犹太人及其谎言》一书中，路德极其恶毒地咒骂犹太人“是一种低贱、淫荡的人，也就是，不是神的子民。他们所夸耀的血统、割礼和律法必须看作是污秽的。”路德甚至公开主张要杀犹太人，以下是路德的原话：

“前面所引用的摩西说话最能解释了这点；这句话是，耶和华“必用癫狂、眼瞎、心惊攻击你（犹太人）”（《申命记》28:28）。因此，如果我们不为我们主和基督徒在耶路撒冷被毁后三百年所流的无辜的血报仇，不为他们的孩子从那时开始所流的血报仇（他们的眼睛和他们的皮肤仍旧在流血），那么我们就是在犯错。我们不杀他们是错误的。”

在《论犹太人及其谎言》出版后的几个月，路德又写了125页的《论不可知的名与基督的世代》，在书中，他把犹太人与魔鬼等同。

路德死于1546年2月18日，在死前不久的讲道中，他警告：如果犹太人不能改信基督教，那么，当局应该立即驱逐犹太人。但他也指出：“然而，如果他们被转化了，舍弃了他们的高利贷，接受了基督，那么，我们就愿意将他们当作我们的弟兄，否则，我们不会原谅他们，因为他们太过分。”

路德的这些反犹言论在当时的社会中煽动了对犹太人的仇恨。保罗·约翰逊（Paul Johnson）写道，路德的追随者在1572年洗劫了柏林，次年，犹太人被整个国家禁止。在整个1580年代，骚乱导致了犹太人被几个德国路德宗国驱逐。

路德的反犹言论产生了长远的历史影响。保罗·哈尔斯尔（Paul Halsall）认为，路德的观点部分地为十九世纪的欧洲种族反犹主义奠定了基础。

路德的言论对德国教会带来恶劣影响。克里斯托弗·普罗布斯特（Christopher J. Probst）在他的著作《恶魔化犹太人：纳粹德国的路德和新教教会》（“Demonizing the Jews：Luther and the Protestant Church in Nazi Germany（2012）”）中表明，在纳粹第三帝国期间，大量德国路德宗神职人员和神学家使用了路德对犹太人和犹太教充满敌意的作品来部分地证明国家社会主义反犹政策的合理性。后人研究还发现，路德派对于希特勒的投票远高于天主教徒。

路德的反犹言论更在纳粹德国时期被用来为迫害和屠杀犹太人提供了理论依据，被希特勒所利用。

罗伯特·威特（Robert Waite）指出，在希特勒《我的奋斗》中，希特勒提到马丁·路德是一个伟大的战士，一个真正的政治家，和一个伟大的改革者，他与理查德·瓦格纳和腓特烈二世并列。关于路德的论著《论犹太人及其谎言》，德国哲学家卡尔·雅斯贝尔斯写道：“你已经在那里看到整个纳粹纲领。”根据迈克尔在第三帝国印刷的每一本反犹作品都包含了对路德的引用。纳粹宣传部长戈培尔甚至称赞路德是“我们伟大的反犹主义者”。

历史学家的普遍看法是，路德的反犹修辞对德国反犹主义的发展起到重要的作用，而在20世纪30年代和40年代，它们为纳粹党攻击犹太人提供了理论的基础。

Diarmaid MacCulloch认为，路德1543年的小册子《论犹太人及其谎言》是臭名昭著的纳粹“水晶之夜”的“蓝图”。事实上，“1938年11月10日，那天刚好是路德的生日，犹太会堂在德国被烧毁。”因为路德是“在他时代最伟大的反犹主义者，他警告人民应该反对犹太人（图林根福音派路德教会的主教Martin Sasse）”。1941年12月17日，七个路德宗地区教会联合组织发表声明，同意强迫犹太人戴上黄色徽章的政策。

但路德出于宗教的反犹和纳粹的种族主义反犹还是有不同的。保罗·哈尔斯尔（Paul Halsall）指出：“虽然路德的评论似乎是纳粹的原型，但它们更应该看作是中世纪基督教反犹主义传统的一部分。虽然毫无疑问，基督教反犹主义为现代反犹主义建立了社会和文化基础，但现代反犹主义确实不同，它是建立在伪科学的种族观念上。纳粹甚至对那些归信基督教的犹太人进行监禁和杀害，路德却会欢迎他们的归信。”罗兰·贝顿是著名的教会历史学家和路德传记作家，他提到了《论犹太人及其谎言》：“人们希望路德在写这个作品之前就死了。他的立场完全是宗教的， 而不是种族的。”

与此同时，我们还要看到，路德的反犹思想不是纳粹反犹思想的唯一来源，甚至不见得是最重要的来源。在《路德宗季刊》的一篇文章中，瓦伦曼（Wallmann）认为，路德的《论犹太人及其谎言》和《反对遵守安息日的人》在十八世纪末和十九世纪初基本被反犹主义者忽略。他认为，约翰·安德烈亚斯·艾森门格（Johann Andreas Eisenmenger）和1711年在他在死后出版的《揭开犹太教》“是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反犹主义的主要证据来源”，这些影响“将路德的反犹主义作品变得默默无闻”。在这本200页的作品中，艾森门格没有提到路德。

因此，有些学者认为路德的影响力是有限的，而纳粹使用他的作品是机会主义的做法。神学家约翰内斯·沃尔曼强调，路德的论文在德国没有持续的影响力，事实上在18世纪和19世纪期间基本被忽视了。他还认为，在路德的思想和纳粹意识形态之间没有什么连续性。Uwe Siemon-Netto同意这个观点，认为这是因为纳粹本身已经是反犹的，所以他们复兴了路德的作品。汉斯·希勒伯格（Hans Hillerbrand）则认为，关注路德在德国反犹主义发展中的作用是低估了“德国历史更大的特点。”

Waite还比较了他对路德的精神分析与Erik Erikson在《年轻时的路德》中对路德的精神分析，认为：如果路德在20世纪30年代还活着，他很可能会发言反对纳粹迫害犹太人，即使这会给他带来生命危险，正如刺杀希特勒的20世纪的殉道者路德宗牧师迪特里希·朋霍费尔所做的一样。

但上面这样介绍，只是希望大家能更客观、全面地看待路德，并不想为路德的错误言论及其恶劣影响辩护。正如有些学者所指出的，即使路德的观点仅仅是反犹的，它们的暴力给基督教对犹太教的标准怀疑添加了一个新元素。罗纳德·伯格（Ronald Berger）写道，路德被誉为“将基督教对犹太教的批判德国化，并且将反犹主义建设为德国文化和民族认同的关键要素”。保罗·罗斯（Paul Rose）认为，他在德国思想和话语中造成了一种对犹太人的“歇斯底里的和妖魔化的心态”，这种心态本来是不存在的。

三、全面看待历史人物：人人都是罪人，亏缺了神的荣耀

《圣经》告诉我们更加残酷的事实就是：“因为世人都犯了罪，亏缺了神的荣耀。”（《罗马书》3:23）这句话不仅适用于普通人，也适用于像马丁·路德这样伟大的宗教改革者。没有人能凭自己获得救恩，只有通过耶稣基督的救赎，所有人才能得救（《罗马书》6:23）。因此，我们在评价历史人物时，必须认识到他们的局限性和罪性，尊重他们的伟大成就，但也不能忽视他们的错误和罪过。

路德推动了教会回归《圣经》的教导，恢复了“因信称义”的核心真理。他对教会腐败的批判，促使教会进行自我反省和改革。他翻译的《圣经》，使普通人能够直接阅读和理解神的话语。他的工作为基督教的发展和传播奠定了基础，影响了后世的无数信徒，也为新教文明以及现代文明做出了伟大的贡献。

路德的反犹思想只是他思想的一小部分，而他的宗教改革运动对基督教的影响是深远而持久的。因此，我们应当全面看待历史人物，既要承认他们的错误，也要肯定他们的贡献。

虽然路德在他一生中为基督教以及人类文明作出了巨大贡献，但他不是完人，更不是圣人，而是一个有缺陷的人，也会犯错误，包括他对犹太人的极端言论，不仅是错误的，而且是恶毒的，甚至于是邪恶的，是需要抵挡的。我们基督徒不需要为尊者讳，为贤者讳，而是要无私无畏地爱真理，直面真相和真实。

可喜的是，有许多基督徒正是这么做的。在路德的时代，一个阿尔萨斯的调解者、拉比名叫“罗塞姆的约泽尔”（Josel of Rosheim），他不赞成路德的反犹言论，要求改革家沃尔夫冈·卡皮托（Wolfgang Capito）与路德交涉，以便王公能听到他们的说话，但可惜的是路德拒绝了每次洽谈，这被“认为是在路德职业生涯中从友好对待犹太人到敌对犹太人的决定性转折点”。

罗塞姆的约泽尔试图帮助萨克森的犹太人，要求斯特拉斯堡市禁止出售路德的反犹作品。他还在回忆录中写道，他们的糟糕状况是“由那个名叫马丁·路德的牧师带来的。愿他的身体和灵魂下地狱！！马丁·路德写了和发表了许多异端的书，他说谁帮助犹太人就注定要灭亡”！

而二战后的路德宗，则最终走向了与路德的反犹主义彻底决裂。这让我们看到基督教的纠错机制。

四、路德宗教会与反犹主义的决裂

随着时间的推移，路德宗教会对马丁·路德的反犹言论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和正式的谴责。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许多路德教会机构公开否定了路德的反犹作品，并采取了具体措施与这些言论划清界限。

1、重要声明和谴责

1970年调查：Strommen等人对北美路德教徒的调查显示，路德宗对犹太人的偏见较其他少数群体最小。

1982年：路德宗世界联合会发表声明，强调基督徒必须清除对犹太人的仇恨和蔑视。

1983年：密苏里路德会谴责马丁·路德的“敌对态度”，并拒绝使用路德的言论煽动反路德宗情绪。

1987年：约翰内斯·沃尔曼博士在《路德宗季刊》上指出，路德的反犹言论在宗教改革后的几个世纪中具有重大影响。

1994年：美国福音路德教会理事会公开拒绝了路德的反犹主义作品，并对其对后世犹太人的悲剧性影响表示悲痛。

1995年和1998年：加拿大福音路德教会和奥地利福音派教会也发表了类似声明。

1998年：巴伐利亚福音路德教会在“水晶之夜”60周年时发表声明，承认并反思路德的反犹言论。

2、积极行动与和解

路德福音新教教会（LEPC）：发表了强烈声明，承认犹太人是上帝的选民，祈求犹太人的医治与和平，并否定路德的反犹言论。

路德宗教会与犹太人欧洲委员会（LEKKJ）：在1991年的“德里贝亨宣言”中，拒绝了传统基督教对犹太人的蔑视，并在2003年5月12日回应《真理：关于基督徒和基督教的犹太声明》。

2004年：美国福音路德会的路德-犹太关系协商小组发表声明，敦促所有路德会教会遵守《路德-犹太关系的指导方针》，指出新约不能用作对犹太人敌意的理由，并强调耶稣死亡的责任不应归因于犹太教或犹太人。

路德宗教会在近几十年里通过一系列声明和行动，与马丁·路德的反犹言论进行了明确的切割，并积极寻求与犹太人的和解。这些努力不仅是对历史错误的反思，也是对基督教核心价值观的回归，即爱与宽恕。

五、需要更深刻地反省教会历史上的“替代神学”及排犹的错误

根据Heiko Oberman的说法，“路德的反犹太主义的基础是：自从基督出现在人间以来，犹太人作为犹太人已经没有未来。”路德的反犹思想，在教会中历史悠久，源于一种错误的“替代神学”。

“替代神学”认为教会已经取代以色列，成为神应许和祝福的主要接受者。这种神学观点一度占据教会主流，导致了对犹太人的排斥和迫害。

然而，《圣经》明确教导我们，神并没有弃绝祂的百姓以色列（《罗马书》11:1）。保罗在《罗马书》11章中强调，外邦人的得救是为了激发犹太人的嫉妒，使他们也能够得救。因此，作为基督徒，我们必须反思并纠正教会历史上的错误，承认和悔改过去对犹太人的不公正对待，寻求与犹太人的和解与和平。

教会在历史上对犹太人的迫害，不仅违背了基督教的基本教义，也给基督教带来了深重的负面影响。基督教的核心教义是爱与宽恕，而不是仇恨和迫害。我们必须认识到，替代神学和排犹的错误，不仅在神学上是错误的，在道德上也是无法接受的。我们需要以基督的爱与宽恕对待所有人，包括犹太人，反对任何形式的歧视和仇恨。

六、总结

在今天，我们应该如何看待路德的反犹言论？首先，我们要明确这些言论的恶劣影响，并对历史上的错误进行深刻反省。其次，我们要理解路德思想变化的过程，认识到他作为一个历史人物的复杂性。再次，我们要牢记人人都是罪人，都需要基督的救恩。最后，我们要反思“替代神学”的错误，并寻求与犹太人的和解。通过全面、平衡地看待历史人物，我们可以更好地从中汲取教训，避免重蹈覆辙，活出基督教的爱与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