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上学记（四）
作者：晓滨
十六、别人家的孩子
日子在疫情的魔幻背景下，不紧不慢、不急不缓地过着，因为每天的网课以及需要在线提交各种作业与练习，学生、家长与老师的关系，变得空前紧密。每个家长都与老师建立了紧密的微信联系，且每天的例行沟通，至少保持在三次以上。多么奇妙！疫情，把我们之间的无形距离拉近了！在这样的“刚需”沟通下，我和班主任赵老师，慢慢熟络起来。
渐渐的，我和赵老师联系的话题，除了必须的交、改作业，打印卷子，提交健康宝…这类事情外，开始涉及一些生活话题。然后，我了解到她也有一个刚刚进入北京四中，正在读初中的儿子，现在也正在家里上网课。
所不同的是：在我看来颇有一些“小确幸”的生活，在她是真正的水深火热。
她的儿子润，也是皇城根小学的毕业生，小学六年汇总的数学平均成绩99.58分，五、六年级的期末考试，均以语数英三科300分的成绩结束，加上是教师子女的优势，毫无悬念地进入北京四中。
北京四中，这所名震京城的霸王级牛校，似乎是这个牛娃通往成功的命定基石。
赵老师的儿子，头脑聪明，理科超强，社交自如，爱读书看报，妥妥的一个“别人家的孩子”！
我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这样一个牛娃的妈，一手好牌，稳稳站在歧视链的顶端，她为啥焦虑？？？
我保持着这份困惑与好奇，直到有一天，赵老师邀请我去她家做客，帮她的儿子补习英文。
十七、牛娃
赵老师的儿子是一个清秀的少年，短暂交谈，就能够感觉到这孩子思维清晰敏捷，是一个逻辑条理和表达能力都很强的男孩子。
但他与妈妈的关系，却可以用“最熟悉的陌生人”来形容。
在小学六年间，润保持了数学单课99.8的骄人成绩。而且钢琴、电子琴、滑冰都获得过奖项。赵老师对这个牛娃儿子，倾注了全部心血，也寄托了连她自己也叙述不清楚究竟是什么的热切期望。
对于赵老师来说，润的成绩没有最好，永远有遗憾。
比如：他考试的排名在全年级二十名以内的时候，赵老师会痛心疾首地说：“以你的天赋条件，至少应该前十名，你就是太马虎太粗心了，再努力一点儿，你得对自己有点要求！”
在赵老师的激励下，润润奋发向上、痛定思痛地在期末考试大排名时，提升到了全年级前十名，赵老师又会说：“你看，你稍微努力一点点，马上就可以超过很多人，说明你的水平根本就没有发挥出来。你的水平应该更高，你不能浪费自己的聪明天赋，天赋加上努力，才能发挥到最好。你要好好学习，以后才能上最好的大学，有好工作，过你想过的生活！下学期考到年级前三名，我奖励你一台最好的电脑！你那么聪明，一定没问题！你得对得起自己的天赋！”
日子就在润的一次次考试，一次次排名，和赵老师的一次次激将与激励的交替使用中飞逝如箭……每一次会考的成绩和排名都牵扯着赵老师的每一根神经和悲喜，成绩和排名寄托着她对生活的全部希望……随着考试越来越多，统考和模拟考试越来越频繁，赵老师的焦虑成倍速的升级……
转眼间，这个“别人家的牛娃”到了初三中考前夕，他的综合成绩排名从全年级的前三名，稳稳地滑落到全年级二百六十二名，他所在的初三年级一共三百二十个学生，这个下滑速度，实在很有点跳楼机的刺激感！
同时，润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木讷，因为睡眠不够，他经常打哈欠，一脸的疲倦，很难想象这是一个15岁的少年。
我每周六去他家帮他复习英语，他永远是伏在书桌前，两侧都是小山般的书本，把他深深埋在中间。
而赵老师永远语重心长地在他身后说着同一句话：“你现在不吃读书学习的苦，以后就会吃生活的苦。你看所有人不都在努力吗？大家都在拼，你现在好好学习，考上清华、北大以后你就能选择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学习成绩与人生幸福的逻辑链条就是这么清晰、简练，以润的智商，简直不需思考。
这个家庭有一尊隐形的神，叫做：成绩。
但就是这么简单明了的道理，就是这么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就是这个赵老师反反复复灌输的道理，润偏偏就是越来越反其道而行之。他成绩越来越差，上课开始睡觉。最令人不解的是，这个被誉为“数学天才”的少年，期末数学居然不及格！这对于赵老师，无异于晴天霹雳！
只要残存一点点视力，都可以看到她脸上发自内心的忧愁和困惑，那种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润是她人生的全部希望！或者说，年级排名前三的润，被誉为“数学天才”的润，进入四中牛娃班的润，是她人生的全部！现在，岌岌可危了！
十八、中考
赵老师开始到处为润寻找一对一的私教补课，需要补课的学科从数学、语文、英语，逐渐扩展到生物、化学、物力、地理、历史，甚至政治……家里的老师走马灯一样兜兜转转，你方唱罢我登场，总没有空闲的时候。
我看到润在各种补课老师穿插上场的间歇时，争分夺秒的玩手机游戏，不舍得放弃一秒钟，仿佛只有那时，他才是为自己活着。
每次看到他刷手机游戏，赵老师都会痛心疾首，语重心长地重复着同一句话：“你现在不吃学习的苦，以后就要吃生活的苦。你赶紧去学习吧！等你以后考上北大，你有了好工作，你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想怎么玩就能怎么玩！现在读书苦点儿，就为了你以后再也不吃苦！”
我笑称她这句话是“老三篇”，因为她每次都会以同样凝重的表情，同样严肃痛心的语气，说同一番话。
日子就在这样周而复始的补课、考试，讲述学习的重要性与生活的大道理中推进着。转眼中考临近，赵老师说半年的补课费已经接近八万元，她盼望物有所值，儿子能够进入重点中学。
然而，在中考前的最后一次摸底中，润的成绩居然滑落到全年级倒数第22名，面对大排名，赵老师彻底崩溃了！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语言已经不足以描述她的心情，她只会不断重复一句话：怎样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连续一周，她几乎不吃不睡，脸色灰黄，毫无生气，无论看到谁，她都会问：怎么办？有什么办法？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以前多好的一个孩子，为什么会这样？一直在补课，从来没停过一天啊！怎么会这样！？
她的状态，让我想到祥林嫂……
两年半的时间，我亲眼目睹了一个四中重点优培班的“天才牛娃”陨落的全过程。
我试着和赵老师说：是否可以和润先修复亲子关系，试着放手让润自主安排自己的学习时间？得到的是否定，她坚定地认为那就意味着彻底放弃了这个曾经被誉为“数学天才”的孩子。毫无余地，我不再插嘴。
我终于看明白了，如果说人生必须有一条起跑线，那就是TA的父母！可悲的是，谁也选择不了！
中考尘埃落定，润与所有的重点学校无缘，他录取了一所老宣武的普通中学，这所学校被赵老师说成“垃圾回收站”。润笑呵呵地说：“我就是垃圾，能有地方回收就不错。”然后，继续奋力地在游戏世界中拼搏着……
赵老师各种冷言冷语，她盼望着润能够知耻而后勇，但是很遗憾！毫无收效！于是，中考后的暑假，他们的关系迅速降到冰点，甚至为玩游戏的问题大打出手。
中考后的暑假，我看到了赵老师各种不甘心，她是真的不明白，那个曾经令她骄傲，给足她面子和荣耀的学霸儿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归结为青春期和该死的游戏惹的祸……她是真的不能接受这一切！
或许，她能够接受的只有那个被学校称为“数学小天才”，智力超人，成绩遥遥领先，给她无限荣光的儿子。
十九、毕业
2022年九月，润进入回民中学的高一，可可也进入了六年级。成了一名准毕业生。
三年疫情进入末期，虽然各种乱象丛生，但是，它确实是接近尾声了。六年级毕业班终于返校上课，六年的小学生活也接近尾声了。
六年级，所有的学生和老师都很忙。忙着上课，忙着复习，忙着填报志愿，忙着会考，忙着审核各种升学文件，忙着各种奖项的评选……每天都会填写各种信息采集的表格。学生们都长大了，六年级的孩子们，脸上已经明显看到了压力的痕迹。只有可可，放学时笑得像一朵向日葵。
我问她，你今天在学校和谁一起玩了？
她想想说，他们都特别忙，我自己玩，他们下课都在学习，写作业。
我问她，快毕业了，他们是不是有压力？
她说，他们都压力特别大。
我问她，你有没有压力？
她直接摇头，我没有压力，我带解压玩具，我们同学下课到我这玩捏捏乐。
她就这么乐观地过着日子。
有一天，她放学后和我说，我们班班长（学霸，连续四年市级三好生)说，可可很美丽，还很勤劳，值日时总是干最脏的活儿。还有说可可很善良，从来不会记恨别人，即使被欺负了，被冤枉了，也不记恨……
我听了很是有点困惑，我想不明白，她的同学们在什么情境下会有这样的谈话和评语。我很清楚，这几个都是他们班的学霸，都曾经很歧视她。
很快，接下来的某一天，她的班主任联系我说：“可可被评选为区级三好生，同学们几乎全票通过。孩子真的很努力，希望她一直这样纯朴踏实，脚踏实地，继续努力下去！相信可可一定会越来越好！”
说心里话，我非常意外，我并不看重三好生这种标牌，但是班主任范老师后面那八个字：纯朴踏实，脚踏实地，让我眼眶湿润了。
六年，天知道六年中她都经历了些什么！只有上帝知道她遭受了多少委屈，有些委屈我知道，但是更多的我不知道。其实即使知道的我也无能为力，她硬是凭着自己，扛出了一个“纯朴踏实，脚踏实地”的评语！
毕业那天，看着她拎着自己民选出来的奖状，我和她一起笑成了向日葵，虽然我的眼睛很湿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