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上学记（二）
作者：晓滨
七、班主任的确诊
在四处求医的过程中，我越来越烦躁，理智渐行渐远……我的关注点，从一开始的怀抱治愈的希望，变成了尽快确诊，有病就索性回家吧，总之尽快结束这种煎熬。潜意识中，我正在自暴自弃，也正在放弃可可。
但是，所有的医生和专家，却好像捉弄老鼠的猫，毫无例外地不能给予肯定的确诊。
一个黄昏，可可的班主任又要找我聊聊。
我惴惴不安地如约来到学校，这次没有一如既往的就各种现象告状，而是一脸同情地说：“别的孩子都是在学校学习，但是可可这样子确实是在耽误时间。她如果上了三年级，怕是连家庭作业都写不了……真是不如去找找适合她的地方……”班主任的话，瞬间让我警醒起来：这算是在劝退吗？看来中国对于义务教育的权利不是宪法规定的，而是老师决定的？我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尽量平和地对班主任说：“我很想让孩子不再来学校，因为我觉得这样的生活她一定非常痛苦，但是这个决定，我没有权利替她来做，因为义务教育的权利是写入宪法的，所以上学与否，必须孩子自己做决定。”
年轻的班主任明显踌躇了一会儿告诉我，教委关于残疾孩子，有融合教育的规定，有残疾证可以办理“随班就读”，就是成绩表现与老师的业绩收入评估不再挂钩，不再纳入考评。我很配合地说：“我非常理解老师，但是直到现在我都没有确诊证明，所以更不可能提供残疾证给学校。”年轻的班主任很有把握地告诉我，提供看病的病历就可以，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说实话，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和余地去思考，我只想尽快结束这种前狼后虎的日子。我痛快地表示没有问题，马上提供就医的病历本。
很快，老师通知我说学校给予了确诊：弱智。
“随班就读”办下来了，事情就这么解决了。班主任不再找我，“三堂会审”的场景没有再出现过，日子渐渐归于平静。代价是：可可从此被老师确诊了“弱智”，从“边缘人”彻底变成了班里的“隐形人”。
她被放在教室角落的一张小课桌边上，离群索居，孤岛一般，没有同桌，没有同学。其实，也没有老师……对于她，只有冷眼和棒喝。
我的手机安静下来了，不再受到来自学校的各种消息。日子从此变得一潭死水般的平静。
八、擦墙——被边缘的“隐形人”
“随班就读”办妥之后，迎来了二年级，虽然不再三天两头被请到学校受训，但是也清晰感到了无处不在的被“边缘化”的境遇。
比如：每到集体活动需要外出，她必然被要求“请假”；临近期中或者期末考试，她会被要求居家自己复习，自己学习；在学校班级里所发生的所有没有抓到嫌疑人的坏事，都被认定是她做的，诸如此类。
一天，我又收到班主任的电话，说可可在教室后面的墙上画画，并要求我带着橡皮去擦墙。班主任不停地强调：这样做是为了警醒孩子，以后不能在墙上乱画。
班主任选择的擦墙的时间，是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其目的昭然若揭，无非是旨在杀鸡儆猴！
我的心里很有些抵触和愤怒，但是可可的爸爸看上去风轻云淡，甚至有一点欢欣雀跃，他买了一大盒橡皮去了学校。
我们在后面擦墙时，我发现有几处画的很高的涂鸦，明显不符合可可的身高。我问她：这是你登着椅子画的吗？一个女孩小声说：阿姨，那不是她画的，是×××画的。
我们奋力地擦墙，有几个孩子猎奇地在旁边看，其中一个问：“阿姨，你是不是特生气？你一会儿会不会打×××？”另外一个男孩子问可可爸爸：“叔叔，你拿新橡皮擦墙，多浪费啊！我跟您换吧……”我忽然意识到，我实在犯不上为这场“表演”愤怒或者纠结，我小声而坚定地告诉那个女孩子：“我为什么要打她？她只是没告诉我她需要图画本而已……我一会儿要和她一起去买几个图画本，我觉得她很需要图画本。”而可可爸爸那边已经围了四、五个过来“易货”换橡皮的小男孩儿，一时间不亦乐乎！
这场“杀鸡儆猴”的戏码走了味儿，班主任预期会产生的效果完全没有达到，班里反倒因为两个临时“清洁工”的到来，气氛变得越来越活跃，于是她草草叫停了“擦墙”，走时我看到她脸上的些许尴尬。
几天后，班主任又联系我说，可可的头发上有一点白点儿，她怀疑她头发里面有虱子，会传染老师同学，需要去医院检查，开证明才能上学。
类似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反反复复的发生了好几次，我终于明白了可可的处境。实实在在地说：她这个人，才是老师眼里那个应该被消灭的“虱子”。
当感知到可可在学校所面临的全方位、无死角的歧视与不公时，我终于有一点儿觉醒了：
为人父母，除了谈肩负养育的责任，除了谈爱孩子，还需要有点儿义气，需要有点儿担当！
无论何时，我们都应该坚定地和孩子站在一起！
九、歧视
老师的歧视，是多米诺的第一张骨牌，推倒了，后面就会排山倒海。
可可回家后，书包里面除了她自己撕碎的教科书，还会有拆毁的文具、别人扔弃的垃圾、食品碎屑、还有别的同学写的带有明显恶意的字条……
有一天，她回家后非常沮丧地告诉我：“同学不许我放学后和他们一起去学校对面的公园，她说我智商低，公园不让进。”她的小学对面有一个小小的街心花园，现在，她真的很难过，以后她因为智商问题，将被取消了进入所有公园的资格。
我能够感觉到她发自内心的绝望和惶恐。但是，我能够表达的只有愤怒。我上蹿下跳地想着应该找谁：找老师？还是去找这个某某孩子的家长？我觉得心里的火快把自己烧着了！
可可爸爸却没事人一样，他的冷静让我愈发抓狂。他告诉我，这件事不需要我管。
第二天放学前，我看到他装了满满一袋子玩具，有指间陀螺、发光溜溜球、飞盘……背着风筝，像一个玩具小贩似的出门去学校接可可了。
那一天，爷俩回家天都渐黑了，可可非常开心，乐得屁颠屁颠的。
从他们俩的描述中，我渐渐还原了剧情：放学后，爷俩拿着一大堆玩具去了街心公园，非但没有因为智商问题被拦截阻击，还因为他们有太多游戏的选择，而吸引来一大堆孩子围观。他们羡慕着，并提出可否与可可一起玩。这其中也包括他们班那些“高智商”的“天才”同学们。
事实，总是最具有穿透力的！此后，可可对于类似智商低的人不能进入公园这类荒唐的言语，很是嗤之以鼻！
渐渐地，她学会了如何与各类同学相处。所谓学会“读人、阅人”的课程，似乎就从这里开始了。
我下意识地想：这或许是一种恩典和馈赠。
十、迷茫
进入二年级，可可不再撕书，但是也没有起色。在学校中被边缘的日子，让她渐渐变得毫无生气，眼睛中完全失去了光。她的话越来越少……看着她，我除了心痛，还有隐隐的愤怒，不知如何诉说的愤怒。
我更加经常地向可可发脾气，看着她战战兢兢的样子，我甚至心里会有一点点痛快。我看到了自己丑恶的那面，大概这就是人性吧？！最真实的人性！
我是一个佛教徒，受过三皈五戒。我信奉“诸恶莫作，诸善奉行”的人生信条，但是这样的生活令我痛苦得很迷茫。因为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会摊上这样的问题孩子，为什么要因她面对那么多难堪和煎熬，我实在想不通。我反反复复套用“因果”逻辑来整理自己的境遇，最终结果都是：上辈子我一定是欠她的，这辈子她来索债的，活该这辈子还债，得认命！
这样的结论可以让我抱着消极且无可奈何的态度去面对眼前煎熬的生活，混一天是一天吧！我想既然是孽债，那就还算有期徒刑，这辈子还完，我们来生互不相欠，江湖不见！如果还有来生！
这样的在我看来理所当然且合乎逻辑的想法，让我安静而沉沦，就像踩入沼泽的人，放弃挣扎，或许迟一点没顶。无望的日子一天天复制粘贴，时间连流动的感觉都没有了。
想明白“报应”这件事，我不想再较劲，但是我也绝对不可能爱她，爱一个来讨债的孩子，这太不合逻辑了！
我开始抄经，我渴望从佛经上面寻求可以使自己心灵宁静的办法，寻求与命运和解的办法，寻求放下怨恨的办法。
我笃信“因果”，我相信果报和轮回。但是这次，我被自己的信仰套进了一个死循环。我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会背上这么一个糟糕的报应！每天面对着这个“恶报”，这个一脸无辜的“讨债鬼”，我想得最多的是：这辈子快点过完吧！来生不要再见！渐渐的，这成了支撑我活下去的信念！虽然很消极，但是可以苟延残喘地活着！是的！活着！只是活着！像只虫子一样活着！
“希望”这个东西，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十一、人的尽头
这种日复一日，没有盼望的日子，像是复制、粘贴，没有色彩，也没有边际。
我对于这世上的一切都不再感兴趣，我不再相信任何东西！
如果说我还有什么可盼望的，那或许就是死亡后面的“来生”。
我不想多看一眼这个孩子！我不想听她说话！我也不想和她说话！无论从我自己身上，还是从身边的任何人身上，我都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悲悯”。我看到了，也触到了最真实的人性！
我走到了尽头！人的尽头！
最悲凉和绝望的或许就是：没有死，却无路可走！
有一天，我弟弟来邀请我去查经，这个“经”是《圣经》。老实说，对于求助于宗教，我觉得完全扯淡！我自己是十几年的佛教徒，如今走到穷途末路，再换一个宗教，没有区别。对于宗教这个东西，我实在心灰意冷，在我看来它实在是自欺欺人、耽误功夫。它就像那些挂在人们手腕上，脖子上的一串串捻珠，是用来装饰的，它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是碍于情面。况且查经的地方就在家门口，我决定过去晃晃。
对于基督教，我完全不了解！我从来没有看过《圣经》，我只是零零星星听过几个源于《圣经》的小故事；我的世界观里面没有“神”，我相信我是轮回转世的产物，我一直认为这个世界无始无终，我相信因果报应……我不知道神在哪里，祂以一种什么形态存在？祂为什么允许这世上有这么多病痛愁苦，祂怎么看待这些伤痛？我想，还是“因果报应”吧！
现在，我的生活境况不允许我再相信什么了！如果说一定要找出一点点我可以接受的观点，那恐怕就是：我是有罪的，原罪！唯有这个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会摊上这么一个孩子！
我晃晃悠悠地去列席了一次我坚信不会有任何意义的查经活动，应付一下而已，甚至连猎奇的心都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