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克维尔定律”：误解与精意

作者：赵晓

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1856年）在中国的影响极大。中国还有人据此总结出“托克维尔定律”：一个政权最危险的时刻通常是在其开始改革之际。

当前的中国时局正与国人对此书的解读极有关系。因为担心进一步的改革特别是“政治改革”激发更高的改革预期，从而引发社会震荡，因此中断了改革。

然而，今天的困境和危局让体制内外的人均看到：中断改革，往回走，中国根本不会有任何出路，社会甚至政治的稳定也将岌岌可危！

那么回到思想的源头，中国人对托克维尔的解读与应用是否出现了严重问题？

答案是：Yes!

“托克维尔定律”的论题也被称为“托克维尔困境”或“托克维尔效应”。托克维尔的原话是：

“对于一个坏政府来说，最危险的时刻通常就是它开始改革的时刻……革命的发生并非总因为人们的处境越来越坏，最经常的情况是，一向毫无怨言、仿佛若无其事地忍受着最难以忍受的法律的人们，一旦法律的压力减轻，他们就将它猛力抛弃。被革命摧毁的政权几乎总是比它前面的那个政权要好些……被消除的流弊似乎更容易使人觉察到尚未被消除的那些流弊，于是人们情绪更加激烈。”

托氏以此解析了法国大革命。而亨廷顿在《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一书也提出：社会变革导致期望膨胀，期望膨胀则会由于旧制度松动、新制度滞后而导致社会动荡甚至崩溃。这也被称为“亨廷顿定律”，其与“托克维尔定律”不谋而合，都警告了变革社会的不稳定甚至失控的可能。

苏联改革和清末维新，也被认为印证了上述定理：戈尔巴乔夫的“新思维改革”导致了苏共和苏联的全面崩溃，清末的君主立宪改革则催生了辛亥革命。

在后续的讨论中，“托克维尔定律”被认为是一种“松动崩溃论”，弹簧在压制的时候反而没事，在松开的时候要出事，与之相对比的是传统主流所说的“残暴崩溃论”，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君主残暴必然导致改朝换代，专制崩溃。

“松动崩溃论”和“残暴崩溃论”谁对呢？为什么君主残暴也不行，仁慈也不行呢？

其实，两者都可能是对的。专制政权主动松开压制的弹簧，结果弹簧震开，可能导致革命的爆发，这是“松动崩溃论”；专制政权一直压着，就是不松手，但最后实在压不住了只能被迫松手，革命同样爆发，这是“残暴崩溃论”。

有学者（方绍伟，2013）指出，这里的要害之处是：革命的爆发、专制的崩溃、革命的成功是完全不同的三个命题。

“托克维尔定律”的片面之处，在于它只看到了“统治成本”和“制度需求”，却失察于“统治能力”及其背后的“制度供给”。

换句话说，“托克维尔定律”所描述的“政治松动导致政治崩溃”仅仅是一种特例。只有在政治松动，同时导致“统治能力”不足以应付“统治成本”的疯涨时，才会导致“政治崩溃”。辛亥革命和苏联解体，证明的并不是“托克维尔定律”所包含的“松动崩溃论”，而是“统治能力”无法应付“统治成本”的“能力崩溃论”。“统治能力”不足以应付“统治成本”的“能力崩溃论”，暗含的是一个新的“托克维尔逆定律”。

之所以可以称之为“逆定律”，就是因为它要强调的不是“正定律”所重视的“统治成本”和“制度需求”，而是“正定律”所忽视的“统治能力”及其背后的“制度供给”。

而在政治松动时，“统治能力”足以应付“统治成本”的情况下，革命即便爆发也未必会出现“政治崩溃”；另外，在政治松动没有发生的情况下，“统治能力”的突然下降和“统治成本”的突然上升，都可能导致革命的发生甚至革命的成功，如俄国的“二月革命”、突尼斯的“茉莉花革命”和埃及的“广场革命”。

列宁在《国家与革命》中指出，革命是在统治势力最薄弱的环节爆发并取得成功的。作为革命的实践者，列宁比托克维尔和亨廷顿更加敏锐地看到了“统治能力”无法应付“统治成本”的“能力崩溃论”。

因此，“统治能力”与“统治成本”之比，才是决定革命能否导致君主制崩溃的原因。

如此，“托克维尔逆定律”需重新总结：君主制的崩溃主要不是政治松动之后的“统治成本”和“制度需求”的上升带来的，君主制的崩溃主要是政治松动或不松动时“统治能力”的制度性下降带来的。

譬如，政府实施变革后经济腾飞，政府的财政收入不断上升，与此同时，政府公共治理越来越完善，社会与政治不是走向振荡而是会更加稳固，这正是中国改革开放上升期的写照。反之，政府停止改革或者试图往回走，降低了公众的改革预期，或者通过对底层的洗脑降低了“制度需求”，这意味着统治成本的降低，然而经济出现下滑，财政一落千丈，官员腐败、消极怠政，统治能力及制度供给急剧下降，这个时候，社会和政治并不会变得更稳定，反而会进入雷区。

这正是当下的情境。背后的原因当然有许多，但其中之一便是我们的认知出了问题，因此正在为过去错误的认知交学费！学费之高，大到无法承受！

总结《旧制度与法国大革命》，托克维尔真正想说的是：社会改革，特别是旨在扩大民主和平等的改革，是不可避免的，但如何进行改革至关重要。如果改革过于急促或不完整，可能会导致社会不稳定或革命。此外，当改革进程被阻碍或中止时，社会紧张和不满可能会积聚并导致更大的骚乱。

这启示我们，“托克维尔原定理”根本就不是改革将引发革命之类的负面信息，而是一个更完整、更积极、更重大的改革信息。

改革无法避免，改革必须慎重，改革一旦开始万万不可中止……